說實話,他沒想過他真的會得到Mycroft的許可而來參觀他私人的書房。
他是沒有Holmes家兄弟聰明,但幾次來往也漸漸讓他看出一些端倪。公務員像是對他抱著一種謹慎思慮後的興趣,所以琢磨著如何接近他,可若要說公務員是否存著別的心思,他卻著實難以想像。
「我以為你不看這些。」Lestrade站在高自己許多的書櫃前,對著放滿神話傳說與各大類戲劇的書架驚嘆。
「戲劇,提供了一種心靈的視野。而當探索的心靈與詩的心靈相遇合時,悲劇就誕生了。[1]」公務員斟了兩杯紅酒擺在兩張單人沙發之間的小桌上,示意Lestrade隨意參觀。
「你喜歡悲劇?」Lestrade感興趣地回頭,好奇的光芒在眼裡閃動。
「悲劇──是藉著詩神妙的力量將痛苦昇華。悲劇向我們展示痛苦,卻由此帶給我們愉悅。他所描寫的苦難愈巨大,事件本身愈恐怖,我們感受到的愉悅就愈強烈。[2]」
對於Mycroft宛如歌劇的吟唱語調感到新奇,探長坐上沙發,打算聆聽公務員的新見解。
「所以這就是為什麼古羅馬人把血腥的鬥技當熱鬧看的心理?」
Mycroft沉吟著,用指腹撫觸高腳杯完美的弧線,他對於Lestrade竟對這個沉悶的話題感興趣有些訝異。
他的停頓必然未加掩飾,Lestrade輕咳一聲,以刻意輕鬆的語調解釋。
「你知道我的工作,總是看過太多悲劇,我想知道以悲劇當樂趣的愉悅在哪裡。」
天生的政治家輕輕揚起唇角的弧線。
「憐憫、敬畏、和諧、提升──這是悲劇中愉悅的因素。一齣戲劇若是不能激起這些感受,就不算悲劇。當人性被視為缺乏尊嚴和意義,被視為瑣碎、低鄙、沉淪在無望之中,悲劇的心靈就消逝了。[3]」
「是嗎──」Lestrade擱下了酒杯,想來有些醉了。「那麼,那些人最終躺在地上生存無望並不能算是悲劇?我目睹的場景裡沒有靈魂可以攀升的高峰,只有黑暗的深淵,只有不該受的苦難和為他流淚的家屬。」
「生命的尊嚴與意義構成了悲劇,承受苦難的能力超乎一切,所以我們的生命比動物更有價值,因為人承受苦難的潛能大到令人震懾的地步──死亡本身不具悲劇性,壯烈受苦的靈魂所受的苦難才是悲劇。[4]」Mycroft知道Lestrade意指為誰,那時候,他也如同此時坐在對方身前,在兇手臉上拍下掌印──那是他幫他破的第一件案子。
「Greg,」公務員讓自己的瞳眸盛滿了對方的身影。「Lorna罪有應得,而她的父親是否在死前承受超乎一切的苦難我們不得而知,但我們的確不會因為真實世界的悲劇而感到愉悅──事實上,我粗淺地認為那並不能稱為悲劇,而是悲愴。我們感受的是戲劇之中悲劇所帶給我們的愉悅──它挑戰我們,由於嚐過痛苦與死亡的英雄轉化了痛苦與死亡,而讓我們見到溫暖與活力。或許經過如此,我們才能瞥見一些更真實、更深睿的境界。[5]」
Lestrade或許真的醉了,又或許沒有。然而他並沒有察覺Mycroft改變了稱呼,也沒有察覺為何Mycroft如此明瞭他隨意脫口的情緒,他所能做的只是努力集中精神,想釐清公務員口中關於悲劇與悲愴的差異。
壁爐之間的火光搖晃,他看著那些深淺明暗在公務員臉上躍動出難以解讀的情緒──那的確有效地幫助他將專注力集中在Mycroft身上──那素來冷靜自持的神態成為了一種更吸引人的、更生動的舞姿,那一刻,明滅的容顏正散如光塵,飄搖出窗。
恍惚之間,他又盤腿坐回了沙發旁,看見那雙睨鎖他的冰藍瞳眸如同涵括了整個宇宙般旋轉閃爍,他看見星辰快速移動而成漩渦。
他緩慢地伸出手觸摸闊別兩個月後親暱的老朋友。
「你失態了。」公務員平靜優雅的語調滑了出來,立時碎裂Lestrade的任何想像。
他彷彿在那一瞬間被高溫的烙鐵燙到般迅速地收回手,向Mycroft扯出歉然而失落地苦笑。「抱歉。」
Mycroft垂下眼,搖著杯中紅酒,語調謹慎而思慮。「請原諒我的冒犯──你剛才、是否認出了誰?」
Lestrade搖了搖頭,藉此晃蕩出多餘的酒意。
「一隻大黑狗──三個月前流浪到我家,住了一段時間。兩個月前突然就失蹤了。」他輕描淡寫地解釋,有些事就算能夠表達,他也不想說明。
「狗?」如果Lestrade查覺出Mycroft在被與狗相提並論的當下流露出的惱怒,也絕對是誤解了對方在意的要點。
「嗯──只是有點想念。抱歉,我想我真的喝多了,就不打擾了。」Lestrade站起身收拾情緒,對上那雙看不出波瀾的瞳眸,就此告別。
☂ ☂ ☂
「嘿,別哭、慢慢說,先喝口水。」Lestrade拍撫著小女孩的背脊,安慰她過度受驚的情緒。
「來,告訴叔叔,誰弄壞了你的娃娃?」
小女孩抽抽噎噎地埋在Lestrade蹲下身後等高的懷裡,低聲啜泣出一個幽微的單字。
「Sally,麻煩幫我看著她。我得和她母親好好談談。」他喚過下屬,將秀麗的小女孩交與對方,轉身走向不遠處一臉防備的嚴肅女士。
他看著她左臉頰的瘀傷,估計被衣物掩蓋的四肢也慘不忍睹,他放柔了表情。
「沒有婚姻,會困擾你嗎?」
那個看來頗具社會地位、堅毅理性的女人顫了一下,與整個酷寒世界相抗的細瘦四肢堅強地克制自己不去搖晃,她看向Lestrade溫和的臉龐,抿著唇。
淚如泉湧。
在Lestrade善意提供的肩膀上──一滴一滴地洗盡了所有的掙扎與自我質疑。
好半晌,女人抬起了哭紅了卻清亮美麗的雙眼,沉聲回答。
「不。」
捲髮巡佐抱著已經哭累的女孩輕聲吟唱,知道這一次那個堅毅的母親將會挺身而出,保護她與她的家庭。
Sally用滿懷敬佩的眼神看著自己上司,她知道要說服一個有為的女性承認自己婚姻的失敗有多困難,尤其她顯然經過多次暴力相向卻仍不改初衷──Lestrade卻只用了一句話,就讓她改變主意。
她的上司有一種能力,或許是經由長年的警務生涯所帶給他的經驗,他能精準地找出人心的縫隙,說服畏懼的線民出面作證,說服錯手的罪犯坦誠相告。他讓他們相信,所有的苦難都會過去。
天空在那一刻藍得出奇,由建築大廈的縫隙中透過的陽光成為整個城市覺醒的前奏,明亮與希望引吭高歌──而站在其中,一眼得見的銀髮男人正用著疲憊的語調指示整個團隊的後續工作,他底下的部屬正迅速確實地遵令實行。
他們都沒有發現,整個案發的過程就這樣遠遠落在深藍轎車中的公務員眼底。
Mycroft一直都知道,那個男人有一種魔力,當他看著你,問出你從沒想過的疑慮,你會思考,並突然發現你擁有無與倫比的勇氣足以渡過每個難關,於是你又重新認識了你。
「Marc Pachter說,每個人都在等待那個能夠看透自我本質的問題,於是他們就能坦誠地面對自己。[6]」公務員低吟詞句,想著那個無與倫比的男人或許也已經找到他自己困惑已久的答案。
「Sir?」他的秘書在前座向他輕聲請示是否該前往下一個目的。他的秘書總會在合適的時間點提醒他任何事,無論公與私。
「走吧。」他升上了車窗,讓暗色的窗沿一點一點掩住了他的嘆息。
車身駛過轉角的那一刻,正在交代下屬事項的Lestrade若有所覺地抬眼,讓漸行漸遠的轎車緩緩滑出視野。
To be continuied──
註釋:
[1] 摘自《希臘悲劇》序文〈悲劇的理念〉, Edith Hamilton著,書林出版社
[2] 同註4。
[3]同註4。
[4]同註4。
[5]同註4。
[6]Marc Pachter 曾為Smithsonian國家人物肖像藝廊進行過一系列的訪談,訪問了好幾位近代美國史上最有趣的傑出人士。